2009/9/22 憶亡父  
憶亡父
 
憶亡父
神經精神科及師資發展中心 曾憲洋 主任
『現階段,對我而言,什麼是最重要』系列小品文
廣東省屏山市立醫院的心臟內科病房裡有著濃濃的消毒水味,雖然牆壁有些斑剝,但是陽光讓稍為泛黃的被單看來明亮一些。這個雙人病房裡只躺著一位帶著氧氣面罩的老人,虛弱地張開雙眼凝視著天花板。

自從接到家妹的電話,匆忙地安排一下已經排滿的臨床服務,帶著兒子連夜趕回老家,第二天一早就跟放下工作的妹妹來到醫院,先去拜訪家父的主治醫師,希望能夠以「同行」的身份跟他討論家父的病情;病房護士把我帶進一間陰暗的辦公室,一位看來不到40歲穿著醫師袍、雙腳踢著家用拖鞋、坐在辦公桌前抽煙的醫師正在跟兩位更年輕,同時也是在抽煙的醫師談話。我說明身份和來意之後,他轉過身來,眼角瞄了一下我的名片,彈了一下手上的煙灰,簡單地跟我說家父的診斷和目前的治療。禮貌性跟他道謝,並將親戚交代的信封交給他之後,憋著氣,匆匆「逃出」那間煙霧迷漫的辦公室,天呀,雖然我也抽煙,還是無法忍受那裡的「氣氛」,而且還是在「心臟內科醫師辦公室」!

家父見我帶著兒子和家妹進來,吃力地把氧氣面罩拉開對我說:「阿洋,你馬上去買燒豬和一些祭品,明天和你妹妹到祖屋去拜祠堂,我們一家人就剩下你和小妹沒有去過鄉下祖屋…. 。」我趕忙一面把氧氣面罩幫他戴好,一面答應他所交代的事,請他安心休息。因為自己的醫學背景,「急性心肌梗塞」的病人在急性期需要在「內科加護病房」密切觀察而且要絕對卧床休息,但是,家父現在住的是比普通病房還普通的一般病房!

在病房的走道上,我焦急地跟兄、姊說明父親的狀況及診斷,並強烈建議安排回香港治療。與大姊和五哥達成共識就分頭去忙,留下我和妹妹陪著父親。

家父在民國元年出生在窮困的農村,家中五兄弟中排行老大,以當時的環境根本無法讓他去接受正規教育,但是他靠著自修而寫得一手好字,也會打算盤,記賬等。看著父親那張充滿風霜的臉,平靜地吸吮著早上才做的鮮果汁,過去父親的種種不斷地在腦海中湧現,好像再不回顧就會來不及的樣子。

「阿洋,一個人在臺灣唸書,事事都要小心,要懂得照顧自己。」在我正要登機飛往台灣的時候,媽媽則一面擦著眼淚,一面偷偷地把一些鈔票塞到我的口袋,畢竟這是一家九口的大家庭頭一遭有人出國唸書!

「阿洋,你是家中唯一唸到大學的孩子,寫信回來要把字寫得工整一點。」學生時代還沒有電腦,不像現在能夠用電子郵件或者NSM視訊,窮學生只能靠較為便宜的「航空郵簡」來聯絡。想到這裡,覺得自己的汗衫已經濕掉,因為直到現在我寫的字還是那麽潦草。

醫學院畢業之後,向家父報告要到精神科接受訓練時,家父只問我一個問題:「精神科是做什麼的?」我只好儘可能用簡單的詞彙向他說明,他一臉困惑的樣子對我說:「出外靠朋友,吃虧就是佔便宜。」就是這兩句話,我才能在競爭激烈的台灣醫學界站穩腳步;爸爸,謝謝您!

「阿洋,你現在已經當科主任了,這部車已經開了幾年啦?,有機會換一部比較像樣的車子吧。」這是在台北馬偕醫院地下室員工停車場的一幕,那時候我還不敢跟您說房子貸款的事,不過,我那部舊車停在「主管停車區」的確是有一點「特別」。

「這件跟你在大學畢業時穿的完全不同,怎麼没有幾個人跟你穿一樣的?博士等於以前鄉下的秀才,這下要向列祖列宗報告。」英國六月的悶熱並沒有把您熱暈頭,燦爛和激烈的笑容,幾乎把您那不穩的假牙掉出來;過去六年來辛苦的煎熬,也隨著您的手舞足蹈變得了無痕跡。

大姊拖著因為關節炎而變形的雙腿喘噓噓的來到病房,把我從「時光隧道」硬拖了回來。明天一早大姊會帶我、小妹和我兒子回到鄉下拜祠堂,您並沒有哼聲,只是滿意地點點頭。

跟著大姊回到父親的祖屋,故鄉幾位從未見過面的親戚馬上圍過來,說著那天晚上,父親一如這些年來,每年都隻身回來掃墓;他是怎樣倒下,如何急救等等。當下我覺得實在不可思議,在這樣偏僻、交通又不便利的鄉下,怎麼可能把一個94歲出現「急性心肌梗塞」的老人搶救回來!似乎有點誇張。一整天的行程也讓我確實大開眼界,原來祠堂真的像電影中呈現的那個樣子。回去父親的病床邊已經是傍晚了,輕聲他告訴父親事情都已經按照他的吩咐辦好了,他也沒有哼聲,只是滿意地點點頭。五哥剛剛從香港趕回來,說手續已經聯絡好了,明天早上將爸爸接回香港的醫院繼續治療。

整個晚上都睡得不好,只要想到我必須負責明天父親回港路程中的安全就不寒而慄。還是提起精神一大早就來告訴爸爸:「您交代的事已經辦好了,您可以放心,現在五哥去辦出院手續,等一下就直接坐救護車回香港。」您只是大大的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,嘴角卻露出一絲絲的笑容,好像放下一顆心頭大石一樣,我也替自己高興能夠讓老邁的父親安心,看著窗外的陽光,心想以香港的醫療技術,心臟血管繞道手術絕不是什麼太困難的手術,爸爸應該很快就會康復回家。幾乎同一時間,急促的腳步聲把我拉回現實,看到您還是一臉安詳,笑容還掛在嘴角,只是紅潤的嘴唇已經變暗,胸口也不再起伏…..。看著那幾位醫療人員手忙腳亂地「急救」,以我看來,他們的處理只能勉強算是「基本生命維持術,basic life support, BLS」。突然間我領悟到您那笑容的意義,我平静地對那群醫療人員說:「不用再救了。」因為我相信您對祖先已有交待,這也是您每年不辭辛勞回到故鄉掃墓的理由吧。

離開家父的病房,看到我兒子一個人坐在樓梯間,我陪他坐著,我們沒有對話,我心裡在想:如果是我,我有辦法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畢才離開嗎?

這四年來,我常常想起在那間縣立醫院發生的事,然而我再也看不到您那掛在嘴角的笑容。

2009年,父親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