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/5/11 親子的三角關係習題:你比較愛我還是他?  
親子的三角關係習題:你比較愛我還是他?
 

●徐宜禾 臨床心理師

  被稱作「天才金童」的加拿大電影導演札維耶.多藍(Xavier Dolan),自他19歲執導處女作「聽媽媽的話(J'ai tué ma mère)」以來,他所編導的劇碼,多半離不開「母子」、「親子」的主題。就連他選擇主演的電影「憂傷大象之歌(Elephant Song)」,也是充滿濃濃的親子間難以割捨的愛恨情感。

  在「憂傷大象之歌」中,多藍所扮演的麥可,在療養院裡被視為操控性強的問題病人。當劇情回溯,從他口中緩緩道出一些似假似真的話語。他被事業心強烈的母親生下,父親只是母親在非洲巡迴演出時的短暫戀情。做為歌劇女伶的母親,服藥過量死在麥可面前,臨死前只留下一句「你的音沒唱準」。而那僅在童年見過一面的父親,在他面前舉起獵槍,殺死了一頭大象…。從此,麥克與大象結下了不解之緣,「大象會記得所有事,大象會憂傷,會流淚…」。從此,愛恨與死亡,對麥克而言,如同交纏的毛線球,越想解開,纏得越緊…。

  親子關係原型,影響了一個人生命中的各種關係:朋友、愛人、夫妻,當然還有與自己孩子的關係(如果他選擇成為父母的話)。但這並不意味著,要是你的親密關係出了差錯,就要回頭怪罪父母,實際上親子關係問題複雜難解,各種主線、支線交纏;而且所有的親子之間,都有共同的因素在流動、影響著彼此的關係,這是每一對親子都要共同面對的課題:三角關係。

  提到「三角關係」,必然要提到古老的希臘悲劇「伊底帕斯王」,伊底帕斯出生之前,被預言會弒父,他的父親便在他出生之後,將他丟棄在野外等死,然而伊底帕斯被輾轉送到另一個王國,由國王收養成為王子。最後伊底帕斯還是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,失手殺了親生父親,並娶了親生母親;知道實情後的伊底帕斯王,悲痛不已,刺瞎自己的雙眼做為殘酷的懲罰。

  神話故事總是蘊含著普羅大眾共通的人性。精神分析宗師,西格蒙•佛洛伊德(Sigmud Freud) 在自我分析及治療他的成人個案時,將這個希望取代同性父母,成為異性父母伴侶的潛意識欲望,命名為「伊底帕斯情結(Oedipus Complex)」。這個亂倫欲望聽在眾多成年人耳中是如此刺耳又離經叛道;事實上「幼兒性特質」、「伊底帕斯情結」、以及「潛意識」,這些精神分析所提出的概念,長年來難以被常人接受。然而,當孩子天真地說著「我要嫁給爸爸」或者「媽媽要做我的新娘」時,這個現象普遍地似乎不那麼無稽?經過一番與「伊底帕斯情結」的鬥爭,像是「認同」與「潛抑」等防衛機轉作用,孩童或許可以轉往認同/崇拜同性父母,例如從「想要嫁給父親」,變成「想嫁給跟父親一樣的男人」。


  需要努力抗爭的不只有孩子,一部份的精神分析觀點認為,當嬰兒剛出生時,沒有主客體之分,他認為自己與母親是一體的,處在全能自戀的狀態下,嬰兒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所有的需求都會被滿足。這種「兩人世界」是夢幻的狀態,對母子來說皆然:全然地被接受以及全然地被需要,就像一幅沈醉於哺乳的母子畫像。在現實情況下,這種兩人世界不可能維持太久,因為第三者(不管是實體或是想像):例如父親,隨時會被代入。當母親對著另一人談笑,當母親分神,當母親有著自己的需要,這種種一切會成為嬰兒的挫折,但經由挫折,嬰兒可以發展出自我。

  無法承受挫折的嬰兒,或者無法讓嬰兒面對挫折的母親,將會面臨很多難題。臨床上有時會遭遇到這樣的個案,老實說這也並不少見。有些母親,過於渴求於停留在夢幻的兩人世界,也許基於一種母親過強的超我(superego)所驅使,強烈地認為必須做一個完美的母親,不能讓孩子挫折/失望;也可能基於一種自戀需求,耽溺於控制與給予的需要。當然,一個氣質上過於依賴/控制的嬰兒,也會塑造出無法放手的母親。

  如何從兩人世界走向三人世界(這第三者可以是父親,可以是手足,也可以是佔據母親思維的一個對象,更或許是想像出來的對象),從全然的滿足走向挫折,從依賴走向獨立,是每一對母子的問題;但也是每個第三者的問題。父親---這個完美第三者---必須盡責地扮演他的角色,經常地介入母子之間,翻攪一池春水。然而,許多「缺席的父親」無法扮演這個角色,像是專注於工作,認為育兒是母親的責任的父親。有時候,父親也不是那麼不盡責,臨床上也偶爾會遇到,一對奮力將第三者排拒於外的母子,母親認為父親沒有能力照顧孩子,因此更努力地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,無形之中,造出一個無能的/失能的父親。

  讓我們回過頭來,看看電影「憂傷大象之歌」中的麥可。他有個缺席的父親,但他同時也有個「死亡母親(※註)」,既沒有享受過與母親兩人世界的美好,遑論從兩人走進三人的世界。他是如此深愛也痛恨著母親。所以當母親在他面前服藥過量倒地,他並沒有求救,而是讓母親死在他面前,母親的心思從來不在他身上,而這個瀕死時刻,諷刺地,麥可終於體驗了與母親的二人世界,直到死神帶走母親,但同時麥克也背負了沈重的罪疚感。母親走後,僅剩孤獨伴其左右,他最後住進了精神療養院。

  愛總是伴隨著恨與愧疚,曾經目睹大象與母親在他面前漸漸消逝生命,失去溫度,麥可最終也選擇了讓葛林醫生與護士彼得森小姐目睹了他的死亡。這是強迫性重複,是懲罰,也是療癒。死亡對麥可來說,是片面的悲劇結局嗎?是否在死亡將臨的那一刻,葛林醫師與彼得森小姐陪伴在側,目睹他的死亡,並不是全然那麼悲傷;那一刻他成為大象,成為服藥自殺的母親,成為有人愛的,不再是單方面被留下的麥可......。

  「伊底帕斯王」與「憂傷大象之歌」無疑皆是悲劇,但在生活與臨床經驗中,也不那麼少見。不同的個案,不約而同地,訴說著過度控制的,或者忽略自己的冷漠母親,以及總是缺席的父親,還有最終會被拋下的自己...。有時失去第三者制衡的關係中,兩人關係的張力太過強烈,所有的慾望只能在兩人之間(還加上假想的第三者之間)流動,真實的第三者的出現,稍稍緩解了這緊張,但仍避免不了重複性的悲劇戲碼。父母與子女,在親子關係中,各自背負了難題,在這條道路中,傴傴前行;然後將這關係,帶到下一個關係輪迴,繼續修煉。唯有能夠覺察、爬梳的人類,能偶爾跳出這悲劇性、強迫性的重複。

※「死亡母親」為法國精神分析師安德烈•葛林 (André Green) 所提出之概念,與佛洛伊德「哀悼與陰鬱」有所關聯,通常是兒童經歷母親的「死亡」之後(這裡講的並非真實的死亡,而是突然失去的愛與關注的感覺),心智上所產生的變化。對此議題感興趣的讀者,建議亦可找電影「驚悚末日(Melancholia)」來欣賞。

圖片引自網路http://www.worldscreen.com.tw/movie.php?movie_id=1502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