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/8/12 食火鬮(ㄐㄧㄡˋ)  
食火鬮(ㄐㄧㄡˋ)
 
陪秀鸞阿嬤來看初診的,是一位頭髮斑白的中年男子,和一位矮胖婦人。
「你們是……?」我問兩位家屬。
「我是她兒子,」中年男子說,隨後朝胖婦人揚了揚下巴:「她是我弟媳。」
我低頭瞥了病歷上社工師畫的家系圖一眼,向男子確認,兩人分別是大兒子跟二媳婦,看起來應該還有一個小兒子沒來。不算罕見的陪同就診組合。阿嬤沒那麼難帶,要出動兩家人力,不是很關心病情(看兩人臉上沒有焦急的神情,應該不是如此),就是不想要很關心。這樣的安排,意思通常是:「你也有聽到醫生怎麼講喔!」也就是分攤照顧責任。
診察後,我判斷阿嬤應該有輕度到中度失智。阿嬤快八十歲了,先生年輕時就過世,兒子相繼成家搬走後,長年獨居在鄉下老家,不願麻煩孩子。兒子們假日偶而回去探視,就這麼過了十幾年,一直到幾周前發現冰箱堆滿臭掉的魚肉,發現阿嬤不對勁了,才帶她來看診。
「你說記性不好多久了?」我問。
「幾個禮拜吧,」男子說。胖婦人隨即糾正說應該有幾個月了。
「是嗎?至少一、兩年了,」我說。我是以一般病程來估算。
「有這麼久啊?」男子說。
「阿嬤再來不能自己住了,」我說。
這時男子與胖婦人相互對望了一眼,然後胖婦人開口:「可是我媽不願意跟我們住……」
還沒等她講完我就打斷:「那是以前的事了,現在她失智了,不一定會再拒絕,而且自己住會有危險。」
接下來幾個禮拜,我幫秀鸞阿嬤做完抽血、腦部攝影與心理測驗等失智症檢查,確定診斷應該是罹患阿茲海默型失智,就向健保局申請延緩退化的特殊藥物。這幾次陪同前來就診的只有中年男子,他說阿嬤過去同住以後睡不好,半夜起來遊蕩,要去田裡除草,但外面明明是城市的大馬路,聽起來是失智症常見的心理與行為症狀。我幫阿嬤加了一些鎮靜藥物,幾天後就改善了。
一個多月後的門診,換成胖婦人跟著秀鸞阿嬤走進診間。一坐下來胖婦人就皺著眉頭說阿嬤經常吵著要回家,跟她講了好幾次鄉下不能住了,就是不聽,不順她的意就會發脾氣。
「能不能再加點藥?」胖婦人說。我嘗試給予衛教,說明這是失智症常見的環境適應問題,可以帶點老家的舊物品過來,讓阿嬤有熟悉感,婦人聽了點點頭說好好好,但最後還是問了一句:「能不能再加點藥?」
處理失智症的心理與行為症狀,鎮靜藥物通常只是輔助性質,重要的是學習照顧技巧與環境調整,否則藥物過重只會引發不必要的副作用,比如嗜睡、迷糊、動作遲鈍什麼的,導致更難照顧。我癟著嘴,把調過藥的處方簽遞給胖婦人。
接下來的門診,胖婦人都照拿藥,似乎照顧有了心得。又過了幾個禮拜,那一天的上午門診人很多,看到快接近中午,我才有時間出去撒泡忍了許久的尿。上完廁所回來,診間裡坐了兩個人,一個是我熟悉的秀鸞阿嬤,另一個是二十出頭歲的陌生小夥子,臉上有些痘子,看起來應該是阿嬤的孫子。
「有什麼問題嗎?」我問。
「醫生,我媽說……可不可以再加點藥?」年輕人說,表情有些羞澀。
聽到這一句我有些火大,忍不住輕吼:「上次你母親不是跟我說阿嬤很穩定嗎?怎麼又要加藥?」
「我母親?」他問,面露疑惑。
「那位有些胖胖的……」我說。
「她是我伯母。」
澄清之下才知,原來年輕人是阿嬤第三個兒子的兒子,這個月輪到他們照顧。三兄弟輪流照顧老母,每人一個月,這是一種分攤奉養責任的方法,台語叫食火鬮(這個怪字國語唸ㄐㄧㄡˋ,食火鬮台語唸作ㄐㄧㄚˇ ㄏㄨㄟ ㄎㄠ),也有人說成輪火鬮。台灣社會以前在農業時代,一大家族住在三合院,老父母一般會輪流到幾個兒子所住的廂房裡吃晚飯,那時下廚都使用火爐,這樣的制度就被稱作食火鬮。鬮是古字,意旨抽籤用的器具或字條。
問題來了,失智老人家記性與定向感不好,適應新環境的能力差,要他們每個月搬家一次,每次都要重新面對新房間與新臉孔,豈能不混亂?然而家屬何嘗不想讓老人家有一個熟悉穩定的照顧環境?但現實上總是有困難。有時間照顧的人,不一定有意願;有意願照顧的人,另一半不一定同意;而有時間又有意願照顧的人,老人家也不一定喜歡。最後只好輪流分攤照顧責任,像職場上排值班表一樣。
這類食火鬮的狀況,在老年門診經常可見,凸顯了失智症家屬的照顧負荷。一個月輪一次的最多,但也有十天輪一次,三個人加起來總共一個月。一個月有三十天也有三十一天,大小月都還要算仔細,我曾遇過一家三兄弟,為了誰來照顧第三十一天而吵架。還好老人家失智了,不然這樣輪來輪去的制度,知道以後心裡不知做何感想。
照顧失智症老人家,是一條辛苦又漫長的道路,光靠家屬絕對不夠,必須打造完善的長照體系,才能減輕家屬的照顧負荷,並提升老人家的生活品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