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/4/30 心靈勇者:談創傷後壓力症  
心靈勇者:談創傷後壓力症
 
█臨床心理師 劉瑞華
這次要來談的是今年六月上映的一部電影「心靈勇者」(The Railway Man, 2013),由英文片名直譯的話是「鐵路人」,由柯林佛斯、妮可基嫚主演。這是一部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,男女主角都得過奧斯卡,加上後來出現的也是影帝級的真田廣之,陣容可說是相當堅強。電影的背景是在1980年的英國,剛開始時艾瑞克(柯林佛斯飾演)和派蒂(妮可基嫚飾演)在火車上浪漫邂逅,陷入熱戀並且互定終生,步入禮堂。然而沒多久之後,派蒂卻開始發現艾瑞克有一些奇怪的行為舉動,例如新婚隔天起床,他倒地上痛苦地大叫;之後又陸續發現他夜裡好像夢遊似地站在窗邊;情緒爆怒,甚至會對人揮刀。問他怎麼回事,卻又不說。對派蒂來說,艾瑞克仍然是個好人,她深愛著他,但是他的內在彷彿有個很深的黑洞,她想幫他,卻無法接近,關係的隔閡也讓她痛苦不已。艾瑞克是二戰退伍軍人,於是派蒂找上他的同袍芬利,詢問過往究竟發生什麼事情。芬利說出事情的原委:在二次大戰的時候,他們被日軍所俘,送去修築鐵路。作為戰俘的他們,被斷絕和外界的連繫,他們急欲想要知道最近的戰情與來自家鄉的消息,就自己搜集零件做出了一台收音機。未料這台收音機被日軍發現了,還被認定是可以發出信號給外界的機器,於是艾瑞克、芬利等一群人被視為通敵。為了救其他人,艾瑞克出面承擔了罪名,於是他被日軍嚴刑烤打。日軍的大佐透過一名憲兵翻譯官不斷地審問,要他供出是誰指使,並用各種方式殘忍地虐待。
  講述完這段過往,彷彿也翻起了芬利壓抑許久的記憶。之後,芬利主動拜訪艾瑞克,告訴他一個重大的訊息:當初那個虐待他的翻譯官還活著,名字叫長瀨智也(由真田廣之所飾演),而且就在由當時的營舍所改建的紀念館當解說員。芬利給他一把刀子,要他去找他,了結這件事,並告訴他「我們之中總得有一個人解脫」。一開始艾瑞克拒絕了,表示他現在已有了心愛的人。然而芬利告訴他,他逃避的結果只是在虐待、折磨派蒂而已。離開之後,芬利就在橋上上吊自殺。
  艾瑞克終於踏上了旅程,回到當初被虐待的地方,找到了長瀨。多年來,他只能靠想像如何對長瀨復仇、折磨他到求饒,才能過下去。此時角色互換,他對著長瀨憤怒地大吼,用當時長瀨對待他的方式審問。長瀨沒有抵抗,顫抖地表示這是戰爭的「悲劇」,然而遭艾瑞克直接地駁斥,指控這是「犯罪」。多年來,長瀨也一直承受著內心的煎熬,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的來臨。長瀨對艾瑞克表達了歉意,承認了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,也對他無論如何都沒有屈服表示敬意。過程中,艾瑞克有很好的機會,可以用同樣的方式折磨長瀨,甚至殺了他,然而最後,他意識到,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,他卻還在打仗。他做了一個不一樣的決定:放了長瀨。在桂河大橋上,艾瑞克把刀子丟進水裡的一幕令人動容。電影的最後,他帶著派蒂回到了當初修鐵路的地點,再次會見長瀨,並且帶著他的回信:他知道彼此都受著痛苦,他已經不想再這樣了,雖然他不會忘記這件事情,但他已經原諒了。片尾放上了艾瑞克與長瀨的合照,寫著他們之後成為最好的朋友。
  艾瑞克在電影裡有許多典型的「創傷後壓力症」(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, PTSD)的症狀。創傷後壓力症的由來,最早就是在戰場上,很多士兵在從戰場回來之後,仍然承受極大的心理壓力,精神狀態變得很不穩定。他們可能會覺得自己仍然在戰場上,特別是在某個時刻瞬間又重新經驗到當時的場景,或是做著重覆的惡夢(像電影裡艾瑞克走著走著卻以為自己正走在被押解到囚室的路上,日本人正在對他大聲喝斥,讓他嚇得倦縮在地上)。另一方面,他們卻極力地迴避接觸和創傷有關的刺激(像艾瑞克一直無法去談這件事、不想回憶起相關的記憶)。此外,他們也會有各種認知和情緒上的負面改變,像是憤怒、罪惡、羞愧,覺得自己已被毀掉,覺得別人不會相信,世界不能信任等。整個人也會非常敏感、容易受到刺激,及過度反應。芬利就因為承受不了這些痛苦而最終選擇自殺。
受害者無法擺脫創傷的過往,一直是很難解的問題。他們會一直強迫性地再經驗到創傷場景,彷彿主動地去尋求痛苦。有人認為,不斷地回到創傷,單純地是為了復仇,讓加害者感受到他的痛苦;也有人認為,這是為了克服創傷,想要尋求另一種不同的選擇,另一種更好的解決。不論如何,這個現象從根本上駁斥了我們對人性「趨樂避苦」的理解。例如,佛洛依德原本認為本我是依循「享樂原則」的,只是受著依循「現實原則」的自我所約制。後來,他提出在享樂原則之外,另有一種「強迫重覆原則」,重覆地經驗痛苦、走向毀滅、虛無,其實也是人性的一部份,是一種「死亡本能」。
雖然一直重覆經驗痛苦,但無法坐時光機真正回到創傷的原點,或許是這種強迫重覆一直失敗的原因。是否得要如電影所演的,回到創傷地點,找到加害者,才能了結這件事?的確,要走出創傷的陰影,一般來說,一定程度的面對、「回到現場」是必要的。然而,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完全回到創傷的場景,解決他的未境事務。過去的場景可能早已改變,加害者也可能找不到,或者根本沒有一個特定的加害者,像是地震這種天災。在心理治療中,是藉由訴說,一點一點的重建這個現場。在一些催眠的技巧中,可能會藉由催眠暗示的引導,讓人回到現場,進而釋放情緒、說出未說的話;在精神分析的場域中,經由移情,個案可能把在創傷中未處理的情緒投射在治療師身上,從而再現了當時的場景。而回到現場之後呢?是要復仇,還是要原諒、和解?其實沒有標準答案。只能確定的是,憤怒、憎恨的存在讓人痛苦,放下會讓人平靜,但是這個過程必定得由當事者自己決定。電影裡的艾瑞克和長瀨,彼此都做出了很勇敢也很不容易的選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