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/7/30 藍色茉莉-自戀的憂鬱  
藍色茉莉-自戀的憂鬱
 
■臨床心理師 劉瑞華
我其實沒有看過伍迪艾倫的電影。最初「藍色茉莉」(Blue Jasmine, 2013)這部片吸引我的目光是它片名裡的「藍色」,以及女星凱特布蘭琪(Cate Blanchett)的側臉的電影海報,讓我聯想到它可能是在描寫「憂鬱的女性」的電影。由於這類的電影通常比較沈重,像是以英國女作家吳爾芙(Virginia Woolf, 1882-1941)為主軸的「時時刻刻」(The Hours, 2002),或是演美國女詩人普拉斯(Svlvia Plath, 1932-1963)生平及感情糾葛的「瓶中美人」(Svlvia, 2003),兩位都是女性,都是著名的文人,也都是嚴重的憂鬱症患者,在她們的作品裡常充滿了憂鬱絕望的色彩,同時她們最後也都自殺身亡。看完這類電影,總免不了一段時間陷入灰暗、抑鬱的情緒裡。因此「藍色茉莉」也就被我暫時擱在一旁。
  上個月,第71屆金球獎揭曉,凱特布蘭琪以此片拿下最佳女主角獎,被認為她簡直演活了片中那個自傲、虛榮、內心又脆弱的憂鬱貴婦。在好奇心的趨使下我去看了此片,看完的感覺卻是出乎意料。它並不沈重,也不絕望,相反地,帶點輕鬆,不時穿插一些詼諧,雖然結局多少讓人唏噓。它的故事其實很簡單,女主角茉莉原本嫁給一個生意有成的老公,過著上流社會的奢華生活,她也相當滿意自己的身份、地位、外貌、品味、與優雅。但老公卻被發現其實是騙子,他的錢都是騙來的,而且和身邊的女性搞七捻三。老公因此入獄,最後在獄中上吊自殺,他們的財產也都被政府沒收,茉莉一下子變得一貧如洗。她沒有工作過,現在沒有一技之長,維持生活都成了問題,於是只好去依附她一向瞧不上眼的、外貌平庸、做著低階工作的妹妹,故事就從這裡開始。茉莉對著飛機上坐在她旁邊不認識的路人不停地講話、碎碎唸她過去的美好時光、她的遭遇,也不管別人想不想聽。即使已經沒錢了她仍坐頭等艙,行李裡都是名牌包包、服飾,擺出高尚優雅的儀態。但其實她焦慮、憂鬱、失眠,得靠抗憂鬱劑維持她的情緒,無法與陌生人接觸,且經常陷入恍惚,沈浸在過去的記憶裡,自言自語起來。對妹妹的小房子及吵鬧的小孩她當然是很難忍受的,她也受不了妹妹那粗俗又情緒化的男友。她無法忍受去做低階的工作,只想當個設計師,可偏偏她連設計課程都沒上過。異想天開的她居然想到在線上自修設計課程,可她卻連電腦都不會。最後她終於妥協去當牙醫助理,以賺取上電腦課的學費。不過嚴格來說,她最想要的是再嫁個有錢男人,再當回貴婦。好不容易她認識一個外交官,她掩飾過去,憑著優雅的外貌、談吐,成功虜獲對方的心,然而最終她的謊言被拆穿,一切又回到原點,茫然失神地喃喃對著路人抱怨她的故事。
茉莉的遭遇當然悲慘,但很多時候又讓人很難同情她;她當然美麗、高雅、迷人,但很多地方又讓人很難喜歡她。某種程度上來講,我們可以說茉莉是個憂鬱症患者,但另一方面,茉莉其實也是個很自戀的人,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。自戀並不是一種病,而是一種人格特質,如果發展得過度的話,臨床上稱之為「人格疾患」(personality disorder)。要區分健康的自戀和病態的自戀有時候並不是很容易的事,因為一定程度的「愛自己」也是心理健康所必須的。在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第四版(DSM-IV)裡,對「自戀性人格疾患」(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)的描述是:「幻想或行為上的自大、需要被誇讚、及缺乏同理心。」這樣的特質始於成人早期之前,表現在下列各項中五項或五項以上:(1)對自體(self)重要性的感受誇大(如誇大自己的成就或才能、無相當成就下卻期待被視為卓越超羣);(2)專注於無限的成功、權力、才華、美貌、或理想的愛情等幻想中;(3)相信自己「特殊」而唯一,僅能與其他特殊或高地位人士(或機構)相關聯或被其了解;(4)需要過多的讚美;(5)強調頭銜、自命特權,意即不合理地期待特殊優惠待遇或期待別人自動順從自己的意願;(6)人際關係上榨取他人,意即佔別人便宜以達到自己的目的;(7)缺乏同理心:不願認識或體會他人的感受與需求;(8)時常嫉羨他人,或相信別人正嫉羨著自己;(9)自大傲慢的行為或態度。
一般來說,憂鬱的人是自卑的,而自戀的人卻是永遠的「自我感覺良好」。自戀的人也會憂鬱,說來是件奇怪的事,可是偏偏兩者就是會共存,而且其實自戀是憂鬱的高危險群。因為在自戀中,自我美好的形象其實是種錯覺,它是被製造出來防衛對自我有威脅的、不好的感覺,但世界上有種叫做「現實」的東西,會挫折我們的幻想,提醒我們自己並不是世界的中心、自己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好、自己並不能想要什麼就有什麼。對一般早已接受自己就是個凡人的人來說這可能沒什麼,但對自戀的人來說這可是會造成自我碎裂、崩解的災難。精神分析師羅森裴德(Rosenfeld)則進一步區分有兩種類型的自戀者,一種是「厚臉皮的」(thick-skinned),他們除了展現自大之外,為了隔離對自戀的傷害,會過濾、無視別人的反應,對自己的行為缺乏自覺,此類型較接近DSM-IV中的描述。他們比較不會感覺到不快樂,也通常不會在診療室中出現。而另外有一群「薄臉皮」(thin-skinned)的自戀者,則展現出另一種面貌。他們的自我脆弱易碎,對別人的反應高度敏感,注意別人的冒犯或批評,且非常容易感到羞愧而逃避人群,或是感到被羞辱而暴怒。
茉莉其實很容易讓我們想起生活週遭的某個人,特別是一些我們不喜歡的人,一般的形容詞可能是「眼高手低」、「不切實際」、「自我中心」、「自以為是」等等負面的字眼。因為他們常把自己抬得很高,身邊的人無形之中就會感受到被貶抑或只是個附庸。換個角度來說,他們是把他們最害怕的、最不想要的感覺往外丟,讓別人感受到。然而也因為如此,他們內在所承受的痛苦也就不容易被辨識。寇哈特(Kohut)從自體心理學(self psychology)的角度指出,有自戀困擾的人是發展過程中停滯在某個階段,在那個階段裡,個體需要環境中的他人提供認同和讚美,以協助維持完整凝聚的自體,否則自體就會傾向於碎裂。日後,孩子就會持續地需要一個理想化的對象,過度地需要在他人身上得到認同。不過自戀的人通常不會意識到這些。克恩伯格(Kernberg)從另一個觀點認為,病態的誇大自體是用於防衛自身免於投注在他人身上,尤其是不要對他人產生依賴。他們內在有著慢性而強烈的嫉妒,不斷地與他人比較,結果是愈發感到自卑,強烈渴望獲得別人所擁有的東西,藉著貶低他人來處理自己的嫉妒,使得他的內在沒辦法留住好的、與他人的關係表徵,內在因此變得空洞。只有來自他人不斷地讚美與喝采,以及對他人的全能控制,才能彌補這種空虛。
有人可能會說,茉莉是因為之前太好命了,貴婦當太久,現在倒楣遇到這些厄運,由奢入儉難,當然憂鬱了。但仔細檢視,其實她會有這些遭遇,很大一部份是她的性格使然。從茉莉為了抓住有錢老公,選擇結婚、放棄大學學業可以看出,她從在變成貴婦之前就已經嚮往、瞄準這樣的生活了。之後她認識的外交官,光是聽到對方的身份,再看到豪華的新房子,就愛上對方了。但其實這已經預示了未來的命運。她的選擇本身就是虛假的,多金又有地位的老公其實是個空殼子。原本也沒關係,只要老公能繼續提供她身份地位與奢華生活就好了。然而,最後卻是由她自己毀掉這一切。這也是劇情到結尾最大的轉折:是茉莉去向FBI舉發老公的,因為他背叛了她──對一個自戀者來說,這是何等的羞辱啊。
茉莉只有吃抗憂鬱藥,並沒有接受心理治療。吃藥當然無法完全解決她的問題,在影片中她已經對藥物抱怨不已了。但是如果她接受心理治療,要得到幫助也不會是一個容易的過程。憂鬱症的人如果性格中有自戀的議題,在治療上相對就複雜得多,時間也會拉得很長。他可能將大部份的精力都用來打敗他的治療師。治療師無可避免地會被認為是不夠格的、沒有幫助的、不了解的、冷漠的、甚至羞辱的;有時候則是反過來,治療師被自戀者過度地理想化,但對身邊的人仍維持貶抑。其實,如果有機會渡過這些危機,得以較深刻地觸及內心,和治療師一起工作,憂鬱症其實是一個禮物,讓人有機會重新審視與了解自己(雖然很不好受)。因為自戀只是一副盔甲,雖然保護了自我,但也遮蔽了了解與成長的可能。